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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九章從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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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九章 從未

曝幹欲裂的喉嚨忽然湧進絲絲涼意, 意識被極度痛苦折磨至混沌的顧楨,本能地調動全身,吸取這來之不易的養分。

多點, 再多點……

模糊的血肉以可見的速度重組再塑,不斷流血的箭孔蠕動著逐漸縮小,直到消失不見。

爛破臟汙的衣衫下皮膚光潔如初, 從瀕死到生還明明不到半盞茶時間,顧楨卻仿佛捱了千年。

正當他渾身處於極致的通透和舒爽時, 湧入唇內的細流卻忽被截斷。

無盡的貪婪與憤怒從心中湧起,顧楨驀然睜開通紅雙眼, 伸出手想將那欲逃走的生命源泉重新抓回。

然而,雙臂剛伸到一半, 便被結實鐵鏈牢牢扯住, 再不能向前。

顧楨嘴裏發出意義不明的囈語,眸中泛起的血霧遮擋住視線, 他什麽都看不清, 亦無法思考, 只想將這礙事的鐵鏈扯斷, 把失去的養分奪回。

他還沒喝夠!遠遠不夠!

拿來,拿來……

“顧楨。”熟悉的輕喚響起瞬間,顧楨焦躁的掙紮猛然停止。

他側頭, 茫然瞪著血紅雙眼, 下意識將耳前伸,更靠近聲音的來源。

“顧楨。”那聲音並未煩躁,反而緩慢堅定地再度喚道。

對了, 他叫顧楨。

眼前遮蔽天日的血霧由外至內點點消散, 瑤姬的容貌, 也在最後一縷血色褪盡時,完整而清晰地顯現。

顧楨伸出的纖長手指不再兇狠彎曲,轉而微微顫抖著側傾,做出欲撫的動作。

瑤姬閉上眼,深吸一口氣,主動探身,將嫩滑臉頰貼在他冰冷的手掌。

熟悉的溫熱觸感讓顧楨舍不得輕易放開,他移動掌心,試圖描繪她的輪廓,卻倏然瞥見手背有混合冷卻糖漿和泥濘黑血的汙漬。

顧楨垂眸收回手,用力揉搓著指尖。

這裏也很臟。

他不該……

凝重的沈默中,瑤姬拿起一旁的濕帕,在顧楨失落的註視下,擦去自己腕側的血漬。

她的傷口愈合快,割痕早已不見蹤影。

顧楨目光掃過她身旁放置的匕首,心頭忽然一跳。

思維恢覆清晰,他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

為了能流出足夠治愈他的血,瑤姬究竟反覆割傷過自己多少次?

“你……覺得如何?”瑤姬放下濕帕,略帶遲疑問道。

她盯著顧楨,神色似有些緊張,如同想從他霧氣蘊騰的眸中觀測出某種異樣情緒。

顧楨讓自己發出聲安撫性的輕笑:“很好。”

瑤姬朱唇微啟,對著他欲言又止,剛想再問,門外忽然傳來老太監的尖細嗓音:“啟稟陛下,郎元已到。”

“押進來。”瑤姬垂眸,將話咽回。

“是。”一聲應後,門分兩側,被鐵鏈五花大綁的郎元由四人擡入屋內,隨即重重扔在地上。

郎元睡得很沈,即使這般也沒醒。

他身上穿著繡金龍紋的紅喜服,胸前甚至還綁了朵用昂貴綢帶挽成的花。

在瑤姬的眼神示意下,侍衛從袖中掏出瓶膏藥,拔開蓋在郎元鼻前晃了幾圈。

郎元在夢中屢次皺眉,搖頭躲開這難聞味道,最終在侍衛不依不饒的攻勢下猛然睜眼。

“誰!”

郎元滿腔怒火,察覺到自己竟身縛鎖鏈,登時目露兇光,掙紮著想站起身。

他飛快在屋內掃視一圈,意圖尋到那不知死活的始作俑者。

才剛鎖定住滿臉冷漠的瑤姬,郎元便被她身旁的坐著的人驚震心神。

“顧、顧楨!!”

* * *

郎元很最容易被藥物撂倒,屬於記吃不記打。

尤其是當他做著即將迎娶心上人的美夢,痛快飲酒時。

靖煬被迅速攻占,城中降者無數,美人即將在懷,郎元抱著酒壇狂笑,在宴席間挨個跟那些面如土色的臣子碰杯。

每得一句諸如“百年好合”的吉祥話,郎元就海飲一壇,放肆笑聲響徹整個崇奉殿。

極度的狂妄和自信,致使郎元壓根兒沒將鵪鶉般瑟瑟發抖的朝臣們放在眼中。

況且宮內近衛皆是突狄兵,何人能有本事傷他!

興奮中郎元一心盼著洞房花燭,以至於連何時“醉倒”都未察覺。

他實在是,太開心了。

可惜,這份歡喜一瞧見顧楨,瞬間蹤影全無。

比起目前處境,郎元更在意早被野狗分食的顧楨,為何還好端端活著!

驚怒之餘,他發現顧楨同樣被鎖鏈縛住,且渾身臟汙不堪,倒真和剛從死人堆中爬出來沒兩樣,一時又有些遲疑不定。

這王八蛋……詐屍了?

“阿瑤……”

“曹安,去打清水來,再備套幹衣。”瑤姬並未理會發懵的郎元,從袖下掏出鑰匙,親手將顧楨身上的鎖鏈打開。

郎元:??!

* * *

雕鶴屏風後,顧楨浸泡在寬大浴桶中,許久未出。

瑤姬和郎元在另一邊,聲音能透過水面隱約傳來,卻聽不太真。

隨郎元而來的二百名侍衛中,共有十名領隊,一名統領。

早在詐死之前,顧楨便用銀針和藥物控住首領。

在亂葬崗用假屍脫身後,他攜瑤姬親筆諭令密聯城中靖煬護軍,在五日內設好隱軍防線,以及進行天牢內機關的多次演練。

提出用銀針勾走玄行袈裟,是瑤姬的主意。

那日登基祭祀大典上,刀槍不入的赤紅袈裟唯獨被顧楨擲出的小小銀針穿透,給瑤姬留下極強印象。

玄行共有兩件法寶:錫杖和袈裟。

想徹底削弱他的武力,除設計將這兩物盜走外,最好還能控住其雙臂。

瑤姬的占蔔可以精準預測玄行出現在天牢的站位、舉動。

反覆推算後,瑤姬發現其唯一露出破綻的節點,便是動手扼死她的瞬間。

成敗在此,而顧楨在聽完她的全部計劃後,主動應下“替身”這一差事。

瞧見瑤姬略微放松的眉眼,顧楨唇角浮現一絲寬慰的笑。

縱觀靖煬,能與玄行抗爭者,唯他而已。

在瑤姬設計的諸多環節中,他是最重要的。

顧楨從未想過,自己竟會被瑤姬如此信任和依賴。

他很享受,沈溺其中無法自拔,甚至每天都在幻想若真與玄行共盡,瑤姬會對他露出何種神情。

抱著這份虛妄期待,料理完昆羅事後,顧楨易容成突狄領隊的樣貌,星夜趕往邊境,迎上突狄的三萬輕騎。

混入其中,故技重施,尋機操控領軍,知曉詳細攻城計劃。

當突狄軍踏入昆羅城內,成敗已成定居。

接下來的,不過演戲罷了。

突狄此番偷襲幾乎未曾造成人員傷亡,百姓因禁令閉戶不出,忠臣們亦被瑤姬以禁足的名義罰困府中。

餘者要麽是知曉內情的將兵,要麽是軟骨頭的滑臣。

遇戰便降,近乎毫無反抗。

而這一切在郎元眼中,不過是靖煬人沒節氣的體現。

虎蕭軍士驍勇善戰,六國聞名,而站於頂端的郎元,自是眼高於頂,從未將軟弱無能的靖煬放在眼中。

對強者臣服是天下最理所應當的事,他不殺降者,已是送給瑤姬最大的顏面。

有人醉於夢中,有人背水而戰。

暗潮湧動,先手決勝負,天下未定,誰敢庸碌安享太平。

郎元從來都沒有為君者的資歷。

他是把利刀,僅此而已。

* * *

脖頸間密齒刺出的傷,因郎元方才的掙紮抗拒,又嚴重不少。

此箍三日入皮,四日入肉,五日入骨。

可如今郎元卻顧不得這些,他怔怔望著瑤姬,聲音啞澀,艱難問道:“阿瑤,你是不是從始至終,都沒信過我?”

一切都是假的。

瑤姬的算計始於那場接風宴之前,和顧楨的決裂不過是場雙簧。

他身上的毒,恐怕也是她下的吧。

郎元忽然記起那日宴席,瑤姬雖特意前來崇奉殿皆他共往,卻並未準許他的三名侍從跟隨。

事後侍從們耿耿於懷,郎元卻因瑤姬的細心呵護未,並未在意手下的牢騷。

如今想想,似乎太過可笑……

瑤姬勾唇,眼底盡是冷冽。

她不會告訴郎元,若突狄軍入城後能和平共處,屆時將會啟動絞殺玄行的另一套方案。

她更不會告訴郎元,在他捧著菊花與白兔踏入雨香閣的前一刻,她仍隱約期待某種不可能發生的奇跡。

郎元的所謂“苦衷”,徹底讓她湮滅對這個男人的所有憐憫。

郎元能做到豁出性命護著她,瑤姬曾產生出些許觸動。

但種種前緣,皆止於今夜。

子時梆響,瑤姬單手支額,眸泛寒意:“從未。”

郎元仰躺在地,望著頭頂雕梁,苦笑從喉嚨深處擠出,逐漸化為癲狂。

“拖入天牢,嚴加看管。”瑤姬漠然揮手。

郎元並未掙紮,任由士兵推搡,神情恍惚向外走。

在門即將關上瞬間,他鬼使神差往後望了一眼。

瑤姬沒看他。

洗去汙垢的顧楨換上青竹長衫,袖口整潔挽起,與她相對而坐。

察覺到顧楨發絲末端仍在滴水,瑤姬隨手取來幹凈巾帕遞去。

門緊閉,屋內的一切皆與郎元再無瓜葛。

他甚至不知,“小郎君”三字此後,永不會再出現在瑤姬口中。

夜色深涼,郎元在眾侍衛的森嚴戒備下踉蹌而行,走向天牢。

今夜是他的大喜之日。

本該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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